日本行:买酒杯的故事
- Eric Zhang
- Jan 25, 20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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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Mar 11, 2023
京都的清水寺,坐落在东山的半山腰上。从市区沿五条大街一直向东,到五条坂延缓坡而上,再走过蜿蜒的三年坂,眼前豁然开朗,便是清水寺的正门——仁王门。橙红色的廊柱与房檐,顶着靛青色的琉璃瓦,像一只能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鲲鹏,即将振翅而翔。这种恢弘的气势,应该是傍山而建的寺庙所独有的。
从正门再往南走,有一条下山的小路,和偌大的清水寺相比实在太不起眼。沿途而下,踏过一段狭长的石阶,就能看到一条笔直而窄小、约莫半公里长的老街。站在老街靠山的一头向另一头望去,那湿漉的青石板就像一条涓涓细河,静静地流淌于沿街的日式木屋间,汇入远处交织的屋顶与电线之中。
这条街叫茶碗坂。顾名思义,是茶具、酒具商贩的集散地。京都出名的瓷器是清水烧,从八世纪平安时期开始时兴,制作工艺复杂,设计清新优雅,算是日本瓷器的一张名片。在清水寺脚下这片产区烧制的瓷器才能称为清水烧,就像从法国香槟区产的酒才能叫香槟、苏格兰产的威士忌才能叫Scotch,是一个道理。
茶碗坂的商铺林林总总,卖的都是清水烧。有的店铺落落大方,铺面本身就不小,又用现代日本风格装饰,有一种不露锋芒的豪气。有的闹中取静,与街道相通的只有一扇日式侧开的木门,但把木门划开,走过仅能一人通过的连廊,里屋却是满目琳琅、别有洞天。
不过有一家小店,门面无可圈点,里屋也不带连廊或庭院。这家店看上去已有不少年月,木屋的屋梁和门板已被积年的烟尘熏得黑中泛红。店前没有显眼的招牌,只有屋檐下整齐码放在门廊货架上的一排排瓷器,作为这家店的无字招牌。门廊与屋内被一扇胡着报纸的玻璃拉门隔开,透过旧报纸剥落的缝隙,隐约可见里屋的仓房:有一张简陋的写字台,堆积如山的包装盒,还有似乎是用作备忘录的一块小黑板,上面写着几个生意人的名字和电话。
我在店前观望了一阵,刚把头伸出货架向屋内打探,店主就拉开拉门走了出来。是一位老太太,约莫七十岁,花白的中短发梳理得很整齐,脖子上还挂着一副金边老花镜,协调地衬在勃艮第红的毛衣上。她微笑着用日文跟我打招呼。我的日文程度极其有限,但幸好老太太还会说几句英文,我们连蒙带猜也能勉强沟通。我精挑细选,买了六个样式各异的清酒杯,大概花了一万日元。
结完账,正准备告辞,我突然发现货架的角落里有一只精致的木匣。木匣是打开的,抽出式的盖子也立在一边,上面用毛笔竖排写着"舞月"——估计是作品名称——和两行小字。匣子里有五个小格,每个格子里放着一只功夫茶杯大小的酒杯。说来也是奇怪,只消一眼的功夫,我就像着了魔似的被那几只酒杯吸引住了:它们的造型是那么精美,花样各异而又相互呼应,釉质和色彩也显得与众不同:绿像滴水的翡翠,青像湖心的碧波,白像婴儿的皮肤,红像初秋的晚霞……
但更奇怪的事还在后头。求之心切,我便开门见山地询价。本以为老太太会因我这位客人回头速度之快而欣喜,怎想她却有几分不耐烦,嘟囔地说,这个太贵啦,三万八千日元呢。然后即是一副送客的神态,客气地把我"请"出了商店。
哦,明白了。刚才付钱时,她看着我从钱包里拿出最后一张一万日元的钞票,一定误以为我已经没钱了,买不起贵重的酒杯。我想了想,肯定是这么回事。于是我礼貌地向她告辞,然后立马掏出手机,找最近的取款机。日本生活倒是便捷,可不,步行七分钟开外就有一台柜员机。我立马前去,取了十万日元——多取一点,下回可不能再吃钱包里没钱的亏。
一刻钟后,我又回到了那家不起眼的瓷器店。老太太显然没想到我还会回来,眼里有几分惊讶和不知所措。我把谷歌翻译好的日文背了下来,跟老太太说,那几只酒杯太漂亮了,请允许我把它们买下来吧。说着就用双手递上装着费用的信封,四张崭新的一万日元钞票从信封里探出四只角。
令我没想到的是,老太太的神情变得更加急躁,没等我的话说完,就急切地摇着双手说,太贵了,太贵了。她也明白我跑去取钱了,于是急躁中又添了好些愧疚。看着我一脸茫然,她说,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,请等一下。说罢就转身进屋……
几分钟后她拉开滑门从堆满杂物等后屋弓腰而出,手里拿着一个用礼品纸包着的小物件——是一只茶勺。她又用充满歉意的语气说,实在不好意思,让你白跑一趟,请收下这件礼物吧。
我收下了她的好意,但还是不解地问,您刚才不是说这套酒杯是三万八吗,这不,钱我取来了。言下之意是在诘问,是不是不想卖给中国客人。
估计是没办法了,她才跟我说了实话。
"刚才的价格我是随口说的。这实在是太贵重了。这是我的好朋友制作的,只剩最后一套了,"她语气里的歉意又多了几分,"而她今年已经去世了。"
太贵了,原来是这个意思。她一直用英文说的是"too expensive"——字面意思是太贵了,但贵重、珍贵这层意思,确实不易用英语表达。
我明白了,实在是抱歉,我跟老太太说。我们互相鞠了个躬,就此道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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